就像丑姑娘做上了新娘,村庄也有美丽的时候。我说的,是春天的故园。 花是菜花,南风使无边的金黄柔软荡漾。远远望去,村庄成了汪洋中的岛屿。 天阴着,小蜜蜂不见。汽车半浮在花海中把我载回了老家。我带了相机回去。 瞥见家中小厨房的屋顶,新盖了松软的稻秸。犹如一个灰头土脸惯了的农人,突然换上了一件新衣裳,乍一看,还真有点不太协调不太习惯呢。我拍下了它的拘谨。又拍母亲种在院里的花。厨房与正屋的拐角相邻处,是一道“空”。“空”的后面是猪圈与茅房。小时候,漆黑的夜,最害怕的就是急着上茅房或是父母命我到厨房去拿东西。因为这一道竖立着的狭长“深渊”,未知的恐惧深藏其后,嗖嗖的风从那里钻出,经过时,不由得加紧了步子……我拍下了这一道“空”。 屋后是一条小河。河水虽不再清澈,但我似乎仍能看到小时候在暑假中,从石桥上倒栽而下的戏水情景。河畔有一石码头,与北岸的那个码头相对。那时,每到做饭辰光,村妇们便来到这里洗菜淘米,两岸的人借机扯一些家长里短的话题,并不抬头。这边漾起的波纹一圈一圈扩展开去,对面码头的波纹也扩展了过来,很快便相交相融,携手不见了踪影。不过,这种场景现在已很少再现,因为家家户户都安装起了自来水。石板上的苔痕变得又深又滑。 儿时的校舍仍在,只是土墙已换成砖瓦,学校早因入学孩子数目的减少而关闭。校舍东面是一条河,河中有一四面环水之处。村人叫它“和尚坨”,取其四面不靠孤立无依之意。这样的地形,用来长西瓜是再妙不过了,因为孩子们过不去。那时我还不会游泳;及至会时,又听到许多可怕的故事,说在“和尚坨”四围的水中,守瓜地的人经常看到水鬼出没。我们信以为真,不敢造次偷渡。下课时,隔着宽阔的河面望过去,绿绿的叶子遮不住又光又圆的西瓜,像极了和尚的脑袋…… 村东头的这座老屋,老得似乎用手指一点,就会化为粉尘。从前的主人早已逝去。他们的子孙远在他乡。我特地来看这里的竹林,它已在我的记忆中绵延多年。时光如箭如竹。老屋像是时光留下的一块苍黄斑疤。往日的竹林也只剩下稀疏的几丛,有青翠的叶子从老墙上探出,说不清它属于前世还是今生?永远忘不了的,还有这家的栀子树;花开时节,倘遇东风,全村人都会闻到栀子花香。清早,一群孩子结伴来到这里,向老奶奶索要栀子花。女孩子一人一朵,接了花后便戴在头上,一蹦一跳地远了。男孩子往往把栀子花放入家中的水缸,一揭开盖子舀水时,满屋都是逸出的清香。 拍。乱拍。拍草垛干软的气息。对我瞪眼相见不相识的狗。土黄小庙是村人的信仰之所。一个约摸三岁大的小男孩站在路边,掏出“小鸡鸡”撒尿,然后脚又用力去跺那尿在路面上积起的小水坑。泥水溅了他自己一身,小男孩的快乐咧开豁了牙的嘴。拍一棵大树,蓬勃交错的枝系犹如一个庞大家族,只是上面的鸟窝孤单得像老人厮守的棚屋。拍油绿的被儿子认作韭菜的麦子。桑叶初放。桑椹上的枣曾让饥饿的少年双唇乌紫。拍村姑的笑颜。粉红的野桃树的花瓣。荠菜花举起白色的星星。蚕豆花也开了,它总能勾起我饥馑与温暖的回忆——那个年代,蚕豆是唯一随手可摘而又无人设防的充饥之物。一切都是静寂的——滴落过我汗珠的小河;烈日下撑过的罱泥船;油菜花的金色倒影。河面与河底的水草像摇曳的往事,蜿蜒的河身因此有了好看的斑纹。 一条小道把我引向春天的更深处。我发现只有笆篱草仍旧枯黄着,虽然春天就停在它的不远处。我知道,无论大雪覆盖还是野火烧荒,只有这些笆篱草独自醒着,紧抓泥土,枯而不萎。不是拒绝,笆篱草历经沧桑,它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。也许我们不用担心,它会一点一点重新青郁起来,并且,会把季节送至最远的路口。 春天也像是为怀念而生。父亲的墓离村子不远。记得父亲生前也喜欢照相。现在,我拍不到他了。只能拍下冰冷的墓碑。周围同样埋着许多我相熟的村人。清明时节,各户的旧坟都培了湿亮的新土,整个墓地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。这令我心安——忙碌的后辈并没有忘了他们。 阴着的天终于落起了雨。我也想拍下这春天的雨滴,可是,拍了几张都不甚分明。在小河边,突然看到雨点落在河面上。那一圈一圈的涟漪,岂不是雨的小裙子?我举起相机对准河面。我以为终于捉住了雨。其实,我拍下的只是雨的影子与记忆。绵绵的雨,使美一直处于不断的诞生与幻灭之中…… 想起曾经读过的诗句—— 我是一个贫穷的人 比所有的沙漠还要贫穷 贫穷得没有仙人掌、雨水、月光 只是一小堆沙子 风一来 便四处流浪 哦,生者逝者,最后的家园!飘得再远再高,也会坠落原处。 整个春天,我能深入其内心的机会又有多少?也许就这一次。我的鞋子早被泥巴沾缠得不成样子。我已很久没有这样肆意浸踩过故乡的泥土了。这春天的泥土,新鲜、潮润,就像是“活”的土! 最后一张照片,我定格于自己脚上这双四处漂泊过的泥鞋子。 (文/宗小闹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