帕尔哈提油画作品赏析
我在伊犁,花了很长时间和很多精力,与当地的画家处朋友,并把他们的艺术,向内地推介,把他们的作品,推向市场。做这些事的动力,一是出于自己对艺术本来的爱;二是自己分管文化艺术事业,这是自己的本职工作;三是伊犁的美术给我一种特殊的才情感,画家也为我的人生种下了很多缘分。
最初,州文联的负责人老田同志得知我要做美术专题调研,就为我推荐了一批当地的美术名家,如老国画家沈墨,老书法家张肇思,老版画家、油画家李兰生,俄罗斯族油画家波力亚,维族画家艾尼等等,让我与他们座谈,到他们的画室走访,欣赏他们的作品。这些画家水平很高,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,也为我开展这项工作,确立了信心和高的起点。第一阶段的调研结束后,我意犹未尽,问老田,有没有一些年轻的,没有成名的,甚至未必被看好的,但是有个性、肯坚守的画家?老田思考了片刻,说,应该有,我了解一下再汇报。

老田是个工作认真的文联书记,几天后,就拿出了一个名单。帕尔哈提,就是我从这个名单中,淘出的金子。
第一次去帕尔哈提家,是一个烈日高照的下午。在西域小城伊宁的城郊,一个维族居民聚集区,我们的车子绕七绕八,开到一个巷口,再下车徒步一段,最后在一栋栋小平房群中,问询到了帕尔哈提的家。帕尔哈提的母亲,一位温和的维族大妈,热情地把我们引到儿子的画室——一栋看起来似乎是临时工棚一样的小房子。里面铺着一张土耳其地毯,四壁上倚靠着满满的大大小小尺幅的油画。阳光从屋子上方的任何一个地方,泄漏进来,打在这些画作上。加上油彩的斑斓,使得这个小屋,有了一种奇幻如梦的艺术气氛。那次,我凭借直觉,和一点有限的艺术修养,隐隐地判断,这是一些了不起的作品,我也许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天才。
帕尔哈提生于1970 年代,自幼就喜欢涂涂画画。他的母亲文化水平不高,无法描绘儿子的成长与艺术的关系,只是向我们举了两个例子。一是帕尔哈提未经任何师传与提示,4 岁的时候突然就迷上了画画儿,从此每天笔不离手。二是帕尔哈提长大成人后,已经有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好工作,当上一名城市交警,还交了漂亮的女朋友,一位爱唱歌的维吾尔姑娘。可是,什么好事也超越不了他对美术的热爱,帕尔哈提就是整天牵挂着他的画画儿的事,走火入魔一样。站在大街上指挥交通,胳膊一抬手一伸,就感到一笔一画的挥舞,眼前一片色彩迷离。最终他不顾女友和家人的反对,辞职回家,一心画画儿。就这样把自己弄得家徒四壁,女友也跟他掰了。可他就是执迷不悟,每天一睁开眼,抱着一个馕一瓶水就进来小屋子,沉浸到自己的艺术世界了。
我刚到伊宁的两年,那里艺术氛围很浓,画家们有不少像帕尔哈提这样,特别能耐得寂寞守得清贫。他们高尚而刻苦。我试图改变一点他们的世俗命运,同时不破坏他们安分纯净的心境。思考了一番,觉得像帕尔哈提这样的画家,一方面艺术上应该得到鼓励,另一方面生活上应该得到改善。最好的办法还是让他们的艺术离家远行,让他们本人依然埋头。于是,我在州文联秘书长、也是油画家的赵宏林先生的协助下,开始整理这些画家的资料,并组织对伊犁画家的展览和评论,还亲自写了一些文章,在媒体上宣传他们,并出版了画家著作,搞了展览,让媒体做专题访问。同时,我利用在江苏和北京的人脉,动员企业家、艺术爱好者和画廊经纪人,到伊犁观摩美术作品,并大量购买。帕尔哈提的画,我既然看好了,就带了个头,自己购买了几幅。记得我把画款交给他的时候,这位维族汉子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。那时,伊宁画家几乎没有市场意识,认为若是领导看中了自己的作品,是自己的荣幸,主动赠送才对,哪里还能收人家钱呢。我听了这个说法哈哈大笑,心里却为画家感到心酸。我坚决把钱搁在他的画几上。后来,我又介绍南京和无锡的朋友,购买了他的一些作品。
帕尔哈提的精神为之一振,后来状态大变,从沉默不语,落落寡欢,变得活泼开朗起来。他主动参加各种艺术活动,在艺术圈子渐渐露头。他以前除了到山里写生,几乎足不出户。几次,他却主动跑到我办公室来,与我交流艺术经。我劝他把优秀的作品送到更高层次的展览与比赛中去,为自己的艺术前途,多寻找一些发展机遇。他听进了我的话。同时,我也通过一些官方和民间渠道,为他找到了一些机会。
帕尔哈提的进步很快,名气见涨——其实,他本就不该被淹没。刘大为先生曾经参观新疆油画展览,走到帕尔哈提作品前,我请教刘先生,说这是一个无名青年画家,但我很喜欢他的作品,又拿不准,请先生指点。刘先生驻足仔细看了有看,然后说,很有天分啊,不简单,小地方出大才子!刘先生这样的大家,身居美协要职,不管是夸还是批,用词相当省俭。即便对边疆艺术有着特殊的关爱之情,大可以点点头,泛泛而礼貌地说声好。可帕尔哈提让刘先生驻足了,让刘先生真心说好了。这是对一个边城无名画家,多大的荣誉啊!可见,帕尔哈提的艺术水准已经相当高了。
康德说:“美的艺术是天才的艺术,它不是一种能按照任何法则来学习的才能。”我想,帕尔哈提就是这样一位天才的画家。他从未曾被任何流派刻意洗染,却暗合和问鼎了世界艺术史上的大师风范和高度;他多年独立行走,一心埋头创作,却受到业界关注,得到众多藏家推崇;他的漫不经心却颠覆了我们一个世纪来美术教育的程式,让我们重审艺术的本质、艺术的评判标准和艺术教育的法则。
梦幻色调的氛围,如同春的融冰夹带着秋的落英;大胆粗放的色块,如同驰骋莽原的酒后牧人,挥舞狂狷马鞭抽打在岁月记忆里的印迹……当我专注于帕尔哈提这些画面,我仿佛看到明媚的阳光赋予梵·高热烈的笔触,看到高更融入土地又超越自然的热恋,寻到莫奈画布上那曾照耀一个世纪的激情。而这所有的感动,远离了当下画家频频走穴笔会、酒足饭饱后的一挥而就,远离了拍卖场上投机趋利的人头攒动,也全然没有学院派课堂上苛刻教条的技法度量,他的画似乎与这个世界无关,却又与一个世界近了,一个天然的家园、天真的境界,而正是这个世界成就了天才的帕尔哈提。
有人说,生活在新疆伊犁是作为天才画家的帕尔哈提的幸运。阳光的温馨和女人的温情,这自然和人性最美的赐予,层层叠加出他画布上动人的影像。他不厌其烦反复描绘身边的女性,像谱写绵延不绝的赞美诗行,让她们美轮美奂,成就纵情自然的尤物,也交织一种丰富的生存背景,传载自己纯真孩童般唯美的内心。

其实在我们的身边,并不缺乏这样的风景,只是,我们蒙上雾霾的眼睛,让心动变得迟钝,触觉不再敏锐。帕尔哈提可以透视出西部热烈的空气里暗藏的醇厚内容,梳理生命在阳光中反射出的多彩细节,只因他的眼睛没有被现代文明的沙子揉进,心没有被物质的欲望污染,行为没有被世俗利益的逻辑操纵。他的作品不为血拼市场,只为表现血性的自我。因而,他的画你似乎从哪位大师的笔下所见,但又无法为他去制定所谓抽象或写实身份,也无法从某些相似的用笔迹象,把他的风格生硬地归源到大师的表现主义。他表现的是大风采,血液里流淌着大师一路的基因。既不复印艺术史上的任何大师,同时与现当代名家们形同陌路,让我们在他的作品前驻足,高贵和亲切,新鲜和神秘,百感交集,五味杂陈。他也许就是人们在梦乡中寻找,然后在将信将疑中惊醒、惊喜,发现的一个真实的艺术传奇?!
帕尔哈提凭着自己的天真和天才,穿透边远,打破沉寂。他的人物油画以举重若轻的姿势,于有意与无意之间把艺术上升到壮丽和喧哗的高度境界。难怪他的作品每每出现在全国和自治区的重要展览中,都会毫无悬念地赢得国内外众多艺术同行和鉴赏家的好评。一个边远的平民画家达到的格致,一出场即得到了精英认可,这看似我们这个消费时代艺术成功的意外个案,是否也是一个必然,一种感召?油画这个一个世纪前的舶来品已是中国文化中富有活力的门类之一,如何复兴和拯救这种传统文化的感受力,如何将油画这种语言的创造性转化为当代人的新表达,转化成具有中国本土精神的世界理念?帕尔哈提的油画,在呼唤我们以精诚之心回到人与自然原发境之时,相信会启迪我们更多的思考。
我从新疆结束援疆工作回到江苏的前后几年,帕尔哈提一直频繁地跟我保持联系。他的作品也参加了自治区和全国的多场展览。他得到的关注越来越广。内地、港台和日本、荷兰等地艺术机构,开始收藏他的作品。每隔半年,帕尔哈提会把他的新作图片,通过电子信箱集中发给我,请我提意见。并说,如果我有喜欢的,他就留下来送给我。我当然不能答应这个,因为,说实话帕尔哈提的作品,我几乎没有不喜欢的啊!实在喜欢了,我也偶尔买一两件。有时候有江苏的好友喜欢,我就跟他协商,帕尔哈提不肯谈价钱,说您给多少就是多少,我这个画家,如果还值点钱,那也是您栽培的荣誉。我知道他画这些年涨得很厉害,我和我的朋友,大多是工薪阶层,承受力一般,所以也没有按市场去付给帕尔哈提多少钱。帕尔哈提从来不计较,总是乐呵呵地把画作如期托运过来。
帕尔哈提对我们的友谊十分珍惜,对朋友的叮嘱,也特别记取。我离开新疆前,曾经找他长谈过一次。我认为他成就功名是迟早的事,要珍惜自己的才华,也要理解我们扶持他的良苦用心。我强调说,我不仅是代表个人,更多的是代表自治州党委和相关部门,来做推介伊犁艺术的工作的。帕尔哈提很聪明,也很正派,他立即表态,他会珍惜这一切,他的艺术,表达的是民族的善,祖国的美,是大家庭共同的爱。此后,当帕尔哈提逐渐成为一名名画家时,他遇到任何困惑不解的难题,不管是政治的,还是艺术的,都会打电话问我。这几年,新疆少数分裂分子,经常制造一些不利于民族团结的舆论,甚至恶性事件。帕尔哈提很是揪心。他说,我的名字意为爱的化身,是情种,是爱神的意思。在维族语言里,帕尔哈提就是爱的代词。我的艺术也是贯穿爱这样一个主题的。所以,我画女性,表现母爱,画大地,表现母土;我热爱新疆,热爱祖国,我要把我的爱,通过艺术,连贯东西部,凝结各民族。这是我作为一个画家的良知、良性和良心。
已经成为西部著名油画家的帕尔哈提,后来到乌鲁木齐去发展。他在那里娶妻生子,过上了幸福生活。他在生活中的变化,艺术上的进展,一点一滴都及时打电话告诉我,让我分享他的喜悦。2013 年夏天,我随着王蒙先生率领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新疆,在乌鲁木齐特意留下一点时间,跟帕尔哈提见了一面。在昆仑饭店前的广场上,帕尔哈提微笑着走向我,他还是那样年轻,表情依然稚拙天真,穿着的仿佛还是那件我熟悉的、洗的褪色的T 恤,上面是斑斑点点的颜料。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,使劲摇晃着,憨憨地笑着,可能因为激动,嘴里汉语夹带维语说着什么。我们一起朝昆仑饭店外走,他在门口停住,说,这里,就是八楼,刀郎唱的停在八楼的二路汽车,那个八楼。许多内地朋友好奇,怎么公共汽车还能停在八楼,却不知道八楼就是个地名啊。然后,他又说,昆仑饭店是一个了不起的饭店,很有历史,周总理都曾住过的呢。
我们边说边穿过一个长长的民族街市,他一路指点着那些民族物品,向我介绍它们的汉族与维族名称异同,以及用途、价值等,如数家珍。我们来到一家著名维族饭店,要了一听啤酒,一堆烤肉,一直聊到店铺关灯打烊。他向我一一介绍当年我组织推介的那批画家的现状,说波力亚在新疆画院当院长了,亚尔买买提到北京念央美研究生了,老张老沈都在伊犁,身体挺好的。
您要放心,我们都挺好的。最后,他这样对我说。